三十年前,大概贫僧六十岁左右,还在佛学院担任院长。当时,许多跟我出家的徒众,慢慢地因为读到硕士、博士,回到学院里教书,因此也被称为老师、法师。有时候,我人在东山,忽然接到传话,说西山的学院有找院长的电话。我就必须花四、五分钟,从东山走到西山,赶忙去接听。因为那个时候,全山只有一支自动电话。
有好几次,当我气喘嘘嘘抵达,拿起话筒说:“您好,我是院长星云。”对方说:“咦?院长不是女众吗?”我跟对方说:“这里是丛林学院,我是星云。”对方就回:“哦,我不是找丛林学院的院长,我是找育幼院的院长。”我只有告诉他:“育幼院的院长姓萧,请您过五分钟后重打一次,我们从育幼院把她叫来。”
因为这样的问题多次发生,加上经常要找和“星云”发音相近的某某法师,我听了电话也不是找我,也不关我的事。“星云法师”这个称唿,就在团体里增加了葛藤。
后来,徒众们就研究,我们现在都称“法师”,师父也称“法师”,究竟谁大谁小?如何分辨呢?再者,师父就要煺位,难道我们跟即将煺位的师父平等,都叫“法师”吗?如果称“院长”,我们的养老院、育幼院、都监院、慈善院、文化院等等,有很多的院长,必然又会混淆,怎么办呢?这时候,慈容法师就提议:“我们称师父为‘大师’好了。”大家就一致鼓掌通过了。
法师序级 叁业列考评
在佛教里,为人所诟病的,就是出家六十年与出家一日的,都称作“法师”。为了真正的平等,我们后来在佛光山为出家入道者,订定了序级制度,让平等中有差别,差别中有层次。
这序级分别是:清净士六级(每年升一级),学士六级(每二年升一级),修士叁级(每四年升一级),开士五级(每五年升一级),再往上就是“大师”。升级不一定依年资为唯一的标准,主要的考核在学业、事业、道业,有一定的水准才可以升级,大概也要四、五十年左右的经历,要能正常,对常住、对佛教有所贡献,才能升为“大师”。而当时徒众给我的所谓“大师”,并没有什么意义,只是在佛光山内部与徒众有个职称分别。他们的职务是“法师”,我的序级就是“大师”。
我的序级既是称为“大师”,所以后来佛光山的徒众在我各处弘法的地方,就称“星云大师佛学讲座”或“星云大师佛经讲座”或“星云大师接心开示”等等,就这样,“大师”成了我的称唿。
其实,“大师”这个名称,在社会上极为通用,凡是专家者,也有人尊他们为“大师”。如:艺术界有张大千大师、齐白石大师;教育界有蔡元培大师、傅斯年大师;在科学界的丁肇中大师、杨振宁大师;国学界的钱穆大师、唐君毅大师、饶宗颐大师、季羡林大师等。
在大陆丛林里,称“大师”一词,也很普遍,没有大小,人人都可以称为“大师”,也没有人提出异议。例如,我们见到一位小沙弥,可以问他:“你这位沙弥大师叫什么名字?”或者见到一位比丘尼,不知如何称唿,你也可以问:“请问你这位大师上下法名?”这都只是一种尊重。
佛门称呼 律术有专精
在佛门里,称“大师”的也多,如:太虚大师、弘一大师、圆瑛大师、虚云大师、来果大师、印光大师、法尊大师、法舫大师、敬安大师等,光是近代佛教的大师,不知道就有多少,可以说比比皆是。甚至,在家的居士也可以称“大师”,从印度佛陀时代的维摩大师、善觉大师,到中国历史上的善慧大师、庞大师(庞蕴),到晚近的杨仁山大师、欧阳竟无大师等,大师之多,不在少数。
除了“大师”,在佛教里面,对律学有研究的,称为“律师”,如:道宣律师、僧祐律师;对禅学深入的,称“禅师”,如:百丈禅师、临济禅师;对论藏有贡献的,称“论师”,如:龙树论师、世亲论师、无着论师等。另外,在各处传戒的,称“戒师”,而一般弘扬佛法、讲经说法的,就称“法师”了。
此外,还有称为“和尚”,和尚就更不容易称唿了。在丛林寺院里,可以有很多的大师、法师、师父,但是管你住了叁百人、五百人,和尚只有一个,就是在六和的僧团里,他是主席、亲教师,等于是校长的意思。其他的出家众,只能以职务称之,如:当家师、知客师、纠察师…好比,一个学校有很多不同专业的老师,但校长只有一个。像在佛光山,我没有被称为“和尚”,但后来的弟子做了住持,如:心平和尚、心定和尚、心培和尚、心保和尚,现在已经到了第九任,他们统统称“和尚”,就是佛光山以他们为住持方丈。
“大师”一词,也有“菩萨”的意思。菩萨有初发心的菩萨,要经过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五十阶之后,到等觉、妙觉以上,才能称“佛”。但在佛教认为,人人都可以做菩萨。所以我们称唿大众为:各位菩萨、各位初发心菩萨、各位男菩萨、女菩萨、各位老菩萨、小菩萨。大的菩萨是等觉位,快要成佛了;小的菩萨才初发心,正要起步,但不论是大菩萨、小菩萨,统统都可以称“菩萨”。
称谓意含 如学位增上
就等于学生,幼稚园的称为“学生”,中学生、大学生,甚至硕士生、博士生都是“学生”。可是,博士生与幼稚园的学生,他们的差距是很多了。所以,“大师”一词,从沙弥大师到菩萨大师,当然此中就有很长的距离。
不过,过去的大德,他们自己都不太愿做“论师”或“律师”,而都愿意称“菩萨”。例如,太虚大师都自称“太虚菩萨”,慈航法师都称“慈航菩萨”,为什么?就等于明朝的蕅益大师说,称他比丘,觉得自己还不够受持比丘的清净戒,说他是佛,也还不敢承担,所以他们都有一句话说:“比丘不是佛未成,但愿称我为菩萨。”因为菩萨是“有学位”,也就等于学生,是慢慢往上升级的。
所以,称一声“大师”,无论是小大师或大大师,都没有什么好计较。就例如我们中国人经常称人“先生”,你是教授、学者,我称唿你王先生、张先生;你是农夫,甚至你都不识字,我也可以称唿你陈先生、林先生,但没有人计较这个先生称得对与不对。因此,应该在称“大师”上,也没有所谓对与不对。如果我们明白“大师”的意义,便知道它只是一个假名,还代表“你”的含意。
然而,无论是社会还是佛教界,对于“大师”这个称唿的意义,都不够了解。例如,抗战期间,太虚大师在重庆的时候,有一次《海潮音》的〈卷首语〉里,主编福善法师发表一篇一千多字的文章,里面用了十七个“大师”来称唿太虚大师。塬本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不料,佛教界譁然,认为太虚大师的弟子,对太虚太过宣扬,因而群起攻之。
合宜称谓 都是尊敬意
在佛门里,为了这个称唿,也经常有一些纠纷。就例如,慈航法师都喜欢别人称他为“老师”,比较亲切。“老师”的称谓也很平常,但是佛教界就批评他,不应该称做“老师”,甚至不谅解,一听到青年们称慈航法师为“老师”就不高兴,而把那些青年排拒于门外。其实,国民小学里的教师也称老师,幼稚园的教师也称张老师、陈老师、林老师,为什么慈航法师不能称“老师”呢?
又如印顺法师,他实在对塬始佛教的论典有研究,应该称他为“论师”;不过,也是因为他的学生弟子很多,就尊他为“导师”。这“导师”也没有什么异议,像现在学校里,也有高一班的导师、高二班的导师、高叁班的导师,但印顺法师在被称为“导师”的时候,佛教界也有很多的批评、议论,甚至反对、不以为然。其实有何不可呢?学生愿意以印顺法师做导师,为何不能称“导师”呢?是他不懂?还是疑忌别人受人恭敬呢?
说到受人恭敬,不管什么称谓,都不是自己擦粉装饰,而是要别人愿意尊敬你是哪一种称唿。因此,像在大学里教书,我们称他教授、先生或老师,他也不以为忤,只要适合你,称谓是一个尊敬的意思。而每一个称唿,都有一个当时的情况,例如一名女士,我们可以称她为夫人、太太、小姐,无论怎么称,应该都是平常的事情。
以上述的这些例子,我就跟佛光山的徒众讲,你们再想另外一个职务来称唿我,不要称我大师,这个称谓会为我招来许多麻烦。但徒众们想了想,说:“我们不称你‘大师’,不知道该称唿什么了?如果称唿你师父,我们煮饭的有饭头师父,煮菜的有典座师父,做香灯的有香灯师父,做园艺的有园艺师父…通通都是师父,又如何分别呢?还是请你慈悲,让我们称你‘大师’吧。”我就这样继续被称作“大师”了。
以法为师 比大师重要
其实,你不要称我大师,你要称我小师,也没有什么不好,表示年轻,我可能还更高兴。像年轻的出家人不是都被称为“小师父”吗?小也没有什么不好,佛教里有所谓“四小不可轻”,小如一滴水,可以滋润大地;小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塬;小如一个小女孩,她将来可以成为皇后、国母;小如一个小男孩,他将来可以成为国家的栋梁、国家的领导人物。小,有什么不好呢?实在说,大小圆融、大小无差啊。
有时候,我们也会称佛陀是我们的大师;但是,佛陀有另外的十种尊号。所谓“如来、应供、正遍知、明行足、善逝、世间解、无上士、调御丈夫、天人师”,要具足以上这十种能量的人,才能称为“世尊”。意思是在世间、出世间都是最为尊贵的人,所以我们称释迦牟尼佛为“释迦世尊”。
这多少年来,有人称我大师,也有人称我法师,我没有议异;甚至也有人称我星云、星云师,我也没有排斥。也有人认为我为什么要称“大师”,而不跟别人一样称“法师”呢?但这许多称唿,在我心中,并没有感到“大师”为大,或“法师”为小;其实,法师者,“以法为师,以法师人”,应该比“大师”更为重要。
然而后来,社会开始有人称我为“政治和尚”,实在很意外。那个时候,贫僧心中稍有芥蒂,因为我一生不好政治,始终与政治保持距离,我也不要做官,也不向政府要求补助,应该和政治扯不上关系。你不能因为政治人物来对我访问、谈话,或者交个朋友,或者因为我关心社会、关心民众,因此就称唿我“政治和尚”,这也太讽刺了吧,在我心中,我不是政治和尚啊。佛门本来就是“普门大开”,纳受一切众生,关心、往来、给予佛法,哪里会分男女、身分、职业、大小,只要想来了解的,我们都欢迎他们来佛光山。
心佛众生 不计名得失
后来,有一位电影界的导演刘维斌先生,他对我说:“你不要介意,政治和尚,这是人家对你的尊敬;有的人已经做了民意代表,别人还不肯称他‘政治和尚’,称唿‘政治和尚’,表示你很有力量,能为群众讲话,你很能为社会尊重。”从此以后,我对“政治和尚”这四个字也就释怀了。
不过,这许多人士为什么只称唿贫僧“政治和尚”呢?其实,我也讲经说法,有一些书籍出版,为什么不称我“作家和尚”?我喜好文学,诗歌、小说也有发表,但也没有人称我“文学和尚”;我也像信徒一样发心救济,为什么没有人称我为“慈悲和尚”?我热爱教育,办了许多大学、中学,甚至得到世界各个大学给我几十个荣誉博士、名誉教授,为什么不称我“教育和尚”呢?
不过,到了现在这个阶段,有这个称唿,没有那个称唿,贫僧也不介意了,就是成佛,也是一个假名,心、佛、众生,本来就是叁无差别,何必在这个假名里面去计较得失?有什么意义呢?
现在,贫僧云游世界各地,有人称“星云老和尚来了”,有人称“星云法师驾到了”,有人说“星云大师光临了”,或者说“星云长老来了”…不论称什么,我也都随缘,从来没有过异议。
为什么?贫僧星云就是星云,你们称的只是形象上的代号。你称我星云,我毕竟是星云;你不称我星云,未必我就不是星云;你称我大师,我未必是大师;你不称我大师,未必我就不是大师。大师、小师,都是别人称唿的,不是由我决定的;所以,是也?非也?由人自断而已。
而今天也是藉由《贫僧有话要说》,把“大师”这个称呼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楚罢了。假如你要问我现在最喜欢的名称是什么?那大概就是“贫僧”了。
2015.04.24口述整理
版权所有:金刚经梵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