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索达吉堪布
妙称给我的最深印象,便是脸上永远挂着一副平和而坚毅的神色,嘴里永远吐露一种沉静而又略带磁性的声音。
妙称来学院也就两年的时间,刚一来我就注意上了他,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有一副好嗓子,男中音的架子,向上可以高扬,向下可以低沉回旋,真是做维那的一块好材料。特别是他念《药师经》时,抑扬顿挫,一气呵成,将药师佛的大悲大愿、释迦如来的大慈大化,用他的一片诚心与坚定信心,演绎得淋漓尽致。在雪域高原,他将汉传佛教优秀的唱经传统精彩异常地展示了出来。在背诵《入中论》时,他的流畅与投入也赢得了全体僧众的喝彩。
接触多了,发现他不仅声音好,人也很真挚。
我们的谈话就从他小时候的一次刻骨铭心的经历开始。
六岁时,有一天放学回家,路过父亲单位,看到里面围满了人。我也挤进去看,发现一张白布单下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叔叔怎么了?”我问身边的大人。“死了!”“死了?”我有些疑惑不解。这位叔叔是父亲单位里才来不久的一个农村小伙子,大概也就十七、八吧。平常老看见他给办公室打水、扫地,蛮勤快的,不知此刻他为何却成了这个样子?就这么躺着,直挺挺的。我好奇地用小手拨弄着他那双穿着新布鞋的脚……这一幕童年的画面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中,一直伴随着我的成长。
表面上看来这件事是过去了,但我想它一定潜伏在我的潜意识深处,时不时会冒出来,对后面的人生有着隐然而确定的作用。上高中后,时间是在应付紧张的学习任务中度过的。偶尔有一次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关于释迦牟尼佛一生经历的简介,只有半页,内心却受到从未有过的感动。尽管后来这份感动又被堆积如山的复习资料挤到记忆的角落里,但总感觉这篇文章似乎在悄悄地推动我的生命走向一条不同寻常的道路……
就好像我刚才说的童年经历埋在我的潜意识当中,总有一天它会对我的人生发生作用。高中的这次体验也同样。在考上大学后,特别是我又学医,对生命的体验也就更自觉、更理性。而且,原先的经历在因缘和合后便都爆发了出来,促成了我对生命的全新感受。
我上的是一所医学专科学校的中医系,功课不多,每天才一两节课,这使我有更多的时间泡在图书馆里。也就是在此时,我开始广泛阅读金庸的武侠小说。在他的小说里,偶尔闪出的几缕神奇的光芒,射入我那迷茫和昏暗的心里,指示我走上那条尽管还很模糊,但却好像是心里早已向往的路。
从表面看来,金庸的小说倒没有直接宣传佛法,但里面的内容往往让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在他的一部小说中,我第一次看到少林寺三尊大佛像后镌刻着《金刚经》的四句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当时虽对其含义一无所知,却感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以至热泪盈眶。又见到少林寺三大高僧在降伏邪派高手“金毛狮王”谢逊之后,还经常为其念诵佛经,其中就有尸毗王割身肉来换取鸽子生命的动人故事:慈悲一切众生的尸毗王,为了救护鹰爪下的鸽子,不惜将身肉一块块切割下来,一次次放入称盘中。最后身肉割尽也没法达到鸽子的重量,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举身攀上称盘。此时大地震动,天雨香花……当时读到这段文字时的那种难以遏制的激动,至今还记忆犹新。我觉得世间几乎找不到这种能彻底牺牲自己、利益他人的博大胸怀,于是便将这段故事摘抄下来,随身带在身边。大学期间陆陆续续还从书中抄录过一些佛法方面的片言箴语,每一次都有像盲人在路边捡到宝贝般的欢喜雀跃。再结合医书思维佛理,我开始渐渐相信佛法所谓的前生后世、六道轮回之说了。比如清代医学名著《医方金鉴》中,记载着一则治疗人面疮的医案。插图是一位身着袈裟的僧人膝上赫然长着眼、口、齿俱全的人面疮,后来方知这是有关唐代悟达国师的一则公案。国师是汉时袁盎的后身,人面疮乃当年袁盎杀掉的晁错所化。再有一名医为一求诊的鬼神治疗风疾,在稻草人身上取穴扎针,也收到疗效,鬼神称谢而去。每当看到这些医案,内心深处多少就有点怀疑起所谓现代医学的“科学性”了。
上大学期间,我只是初步涉猎了一下佛教的外围领域。而现在,我却在佛学院出了家,出家与仅仅接触佛法是两个概念,这中间肯定有个过程,有个过渡。连接这两个步骤的中间阶段,就是我毕业后的工作经历。正是因为被分配到一家医院后,目睹了太多的人间惨剧,才使我最终彻底生起了出离心。
那时,我回到家乡的一家医院,医院虽小,悲欢离合的故事倒也不少。令人迷茫的社会是个大荧光屏,天天上演兴衰更迭的故事。而医院这一频道则主要演出生老病死的悲剧。在家乡工作的近两年时间里,所闻所见都促使我的生命更加趋向内心那条隐隐向往的道路,就犹如流落异乡的疲倦浪子,总是翘首眺望着归途。
面对白衣天使亦无法从死神手中夺回生命的幼儿尸体、绝望母亲的号泣;面对接到绝症诊断书的患者那黯然失神的双眼;听到各病房发出的高声惨叫、低声呻吟;再有那些一个个得了冠心病、胃穿孔、大出血、心脏衰竭、全身大面积烧伤等等的患者,我这颗尚未麻木的心就感受到一次次的刺痛。每当看到一个个病人从我们的手术台上被抬往太平间,我就常常反躬自问,医学到底有什么究竟的利益呢?既挽留不住必然逝去的生命,也无法安慰人们内心的酸楚。那么我的出路又在哪里?
苦闷当中,结识了佛教界的几位人士,有幸拜读了几本对我人生转折起了很重要作用的书籍,特别是《劝发菩提心文讲记》一书对我启发尤深,可以说正是这本书带着我走到那条渴望以久的希望之路的路口。尤其是书中描述的那轮回中皆已作过自己父母的众生,种种凄苦艰辛、怎样在轮回中漂泊、互为父母子女,以及恩怨爱仇的无常变化,真让人感到可悲可叹、可笑可怜。我渐渐明白,我与众生“从旷劫以来,互为父母,彼此有恩。今虽隔世昏迷,互不相认,以理推之,宁无报效?今之披毛戴角,安知昔非为其子乎?今之蠕动蜎飞,安知不曾为我父乎?”呜呼!如此轮回迁流,何日才有个尽头?
正是这些振聋发聩的法语,逐渐滋润了我干渴的心田。我的心似乎又被春风拂醒,经常飞越拥挤浑浊的都市,栖息于松柏参天的深山古寺,想象着自己跪拜在一位慈祥的老和尚面前剃除须发、身着袈裟、听闻佛法、诵经参禅……
其实只要你有心,想象终会有变为现实的那一天。我也不例外,九三年终于落发出家,九九年我又最终来到了色达喇荣佛学院。
记得马丁·路德·金有一篇著名的讲演稿《我有一个梦》,他梦想总会有那么一天,不论白人、黑人,还是黄种人,人类都能像兄弟姐妹一般,平等和睦地共有一个家园。我不知道他的梦想能否实现,但血淋淋的事实却是,编织这个梦想的马丁·路德·金本人,却被他想象当中的“兄弟姐妹”们枪杀了。
我也有一个梦,这个梦远比马丁·路德·金的梦更瑰丽更庄严——那就是愿所有众生都能回归至最美好、最平和、最清净的自性家园。那样的世界将是何等的风光?!出家是踏上寻梦之路的第一步,佛学院是我实现梦想的加油站。而前方的路还很远,很远……这是一条永远的路!
带着佛法所赐予的智慧与力量,向着梦想的远方,我发誓:永远向前
!看着妙称稍显黝黑的面庞上那双清澈透底的眼睛,我似乎就看到了他那颗跳动着的透明的心。我相信,他的梦想终有实现的那一天!从医生到比丘,这不已是梦想实现的第一步吗?
经历了人世的风风雨雨,饱看了世间的生死变迁,尽管年龄不大,但妙称已足够从医院的手术台上、太平间里看透世事无常了。
有智慧的人绝对不会对生命有丝毫的鲁钝,他们也绝不会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机械化运作中结束自己的一生。
在生命的沙丘上,无常之风吹过,流沙聚散起伏、变幻莫测。
智者如何留下坚实而难以磨灭的足迹呢?记得吾等大师释迦牟尼佛曾说过:“若多修无常,得诸佛加持。犹如众迹中,大象迹最胜。如是佛教内,唯一修无常,此乃最殊胜。”妙称六岁时就对死之无常有了初步体认,可现代人当中,有些年逾花甲之人还在浊世中迷乱着。这世上还有比这些一生都颠倒麻木的人更愚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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